第43章:雨中访客:太行山下来的游击队员 三
桂涛声的声音高亢起来:“冼先生,您知道吗?那场面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!”
从四面八方,从周围的每一个村庄,新战士们排着虽然不算特别整齐、却精神抖擞的队伍,源源不断地向路寨村会场涌来。他们大多是庄稼汉的打扮,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裤,背着简单的行囊,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和决心。
欢迎的人群从会场一直排到村西头。高跷队踩着丈余高的木腿,引来阵阵喝彩;秧歌队扭动着欢快的舞步,红绸翻飞,鼓点激越,将离别的愁绪冲淡。无数的群众——老人、妇女、孩子——自发地挤在道路两旁,呼喊着亲人的名字,送上祝福和叮嘱。
会场上,刘汉兴已经站到了新兵的行列中。他头上、胸前、甚至背后的行囊上,都挂满了乡亲们争相献上的、用红纸和彩绸扎成的光荣花。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褪去了农人的憨厚,变得异常庄严肃穆,眉宇间凝聚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军人特有的刚毅。
**台上,韩区长,一位三十多岁、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干部,正对着台下的人群讲话:
“同志们!乡亲们!上级命令我们,动员群众参军,补充兵员,壮大咱们抗日的力量!今天,我们路寨区,在父老乡亲们的大力支持下,光荣地完成了任务!我代表区政府,代表八路军,感谢你们!感谢所有深明大义、送子送郎上前线的父老乡亲们!你们是咱抗日根据地的坚强后盾!”
话音未落,台下的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!无数拳头高高举起:
“打倒日本**!”
“把鬼子赶出中国去!”
“民族解放万岁!”
“八路军万岁!”
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,一个新战士大步流星地走上**台。他面对台下,声音洪亮:
“我叫刘梦元!我是**员!**员是干啥的?就是忠实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的!所以,我要入伍参加八路军!跟着**,打鬼子!保家乡!不把鬼子赶出中国,我决不回来!”
出征的时刻到了!
每一支新兵队伍的前面,都有一面鲜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,指引着方向。新战士们意气风发,许多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,在乡亲们的帮助下,纷纷骑上了披红挂彩的骡马——这是根据地人民能给予子弟兵最隆重的礼遇。
更感人的是,陪伴在他们身边的,不仅有敲锣打鼓的欢送队伍,更有他们的至亲:白发苍苍的父母拄着拐杖,步履蹒跚却执意相送;年幼的弟妹紧紧拉着哥哥的手,似懂非懂地跟着跑;年轻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,默默地跟在丈夫的马后……这些送行的家属,胸前同样佩戴着乡亲们献上的光荣花。他们的脸上,交织着离别的不舍,更洋溢着一种深明大义的、为亲人保家卫国而骄傲的光荣!这份光荣,沉重而明亮,与战士们胸前的红花交相辉映。
队伍缓缓移动,像一条条奔腾的红色溪流,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、奔向抗日前线的铁流。歌声再次响起,不再是童谣的稚嫩,而是战士们雄浑的合唱和送行乡亲们的应和,响彻在太行山苍茫的群峰之间:
“起来!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……”
桂涛声讲述的声音停了下来,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。他看向冼星海,一字一句地说:“冼先生,您看到了吗?这就是太行山!这就是咱们中国的脊梁!歌声,就是他们的号角,他们的信念,他们用血肉筑起的、打不垮的长城!”
不知何时,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。西斜的阳光穿透稀疏的梧桐枝叶,将斑驳、温暖的金色光影洒进室内,跳跃在冼星海专注而激动的脸庞。
桂涛声的声音愈发清晰:“就在上个月,六月里一个傍晚,我跟着我们一支儿童宣传队,在太行山脉佛山脚下的六泉村给乡亲们演抗日戏。演完都深夜了,第二天凌晨三点,天还墨黑墨黑的,我们就摸着黑开始爬佛山!师生们互相搀扶着,咬着牙往上攀。等我们终于爬到山顶,嘿!天边刚泛出鱼肚白!一位披着红围巾的年轻女教师,叫李曼,是民众小学的老师,她站到一块大石头上,指挥着孩子们放声高唱救亡歌曲!就在那一刻!您猜怎么着?千山万壑,全都笼罩在流动的云雾里,忽隐忽现,就像仙境!突然!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,‘轰’地一下,从云海里跳了出来!万道金光瞬间洒满群山!我们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欢呼起来!那景象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!”
“啊!”冼星海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悠长的赞叹,“多么……多么壮美的山河!”
“是啊!”桂涛声也沉浸在回忆里,脸上焕发着光彩,“就是那一刻,站在王莽岭上,看着脚下刀劈斧凿般的千山万壑,再想想我们那些用血肉筑成铜墙铁壁的抗日军民,一股热血直冲脑门!我诗兴大发,可浑身上下摸遍了,也找不到一张纸!我摸出兜里一个香烟空盒子,就着山顶的晨光,用铅笔头在上面飞快地写……写下了心里喷涌而出的句子。”
冼星海正听得心潮澎湃,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,他凝视着桂涛声的眼睛,轻声问道:“涛声,你今天冒雨来找我,是……?”
桂涛声的神情变得无比庄重。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件湿漉漉的上衣内袋里,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。他打开后,露出香烟包装纸。他双手捧着,郑重地递到冼星海面前:
“游击队领导派我来的!冼先生,想请您……给它插上翅膀!就是它,《在太行山上》!”
“好!”冼星海一把接过香烟纸,“交给我!”
桂涛声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:“我们的决心,就是这么两句话:敌人从哪里进攻,我们就在哪里把它——灭亡!”
“灭亡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!冼星海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直冲头顶,所有的乐思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完美的、火山喷发般的出口!他将手中的两张香烟纸高高举过头顶:“涛声!听!你听这个!”
“怎么?!”桂涛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。
冼星海手臂有力地挥动起来打着节拍,然后略微仰起头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激情,开口唱道:
“红日照遍了东方,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!”
仅仅两句!那旋律如同具有魔力,精准地刺中了桂涛声心中最神圣的情感!他再也抑制不住,声音哽咽:“对!对!冼先生!就是这个!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、属于太行山的歌声啊!”
冼星海也激动地握住他的手:“好!涛声!这只是开头两句!等我把它写完,写完整,再交给你!”
“我等您!”桂涛声松开手,胡乱抹了一把脸,把手用力一挥,“再见了,冼先生!我得赶回去!同志们还等着我的消息呢!”他拉开房门,冲进了雨后初晴的街道,迅速消失在梧桐树影和金色的夕阳余晖之中。
